深冬,宫墙被大雪沉沉压住。
皇帝染了风寒,眼下正是病重的时候,宫人们小心翼翼地做自己份内的事,不敢马虎半点。
身着飞鱼服的男子脚步匆匆朝正乾宫跑去 ,冲撞了从宫殿刚出来的宫女,宫女手中的药碗落地,他也未做停留。
宫女见来人是禁军统领江问,只能暗叫倒霉,连忙蹲下收拾。
通传后,江问进入皇帝寝宫。
床榻上传来皇帝略显虚弱的声音:“何事?”
身着浅粉色常服的少女坐在榻边,正端着碗,一勺一勺地喂皇帝喝粥。
她的服色浅,头上只插了两只发簪,耳垂坠着小巧的珍珠,一身打扮虽稍显素净,但也能从衣服和发簪的精致看出少女身份的尊贵。
少女是大公主陈长明,江问没有多看,战报要紧,他垂头禀报:“军中传来战报,前线失守,郑将军下落不明,九死一生。”
闻言,皇帝一时气血翻涌,挥手将面前的碗推落。
上好的琉璃瓷碗摔落,发出清脆的响声,碎片散落一地。
长明躲避不及,碗中剩余的粥烫到她的手背,一片通红。
父皇大怒,她起身跪在榻下。
皇帝想要说什么,他大喘几口气,却说不出话来,脸色青紫。
长明立马反应过来,起身:“快请太医。”
正乾宫顿时忙碌起来。
周太医替皇帝仔细把脉,眉头紧锁。
郑皇后得知消息后,从凤栖宫匆匆赶来。
长明朝她行礼,她只是轻轻点头,然后上前。
母后和周太医都守在榻边,长明便不再凑上前,而是候在一旁。
余光看到不远处通传战报的江问,回想起他说的话:前线失守,郑将军不知下落,九死一生。
他口中的郑将军,是郑氏宗室子郑时映,论辈分是她的表叔。
出征前刚满二十,比她年长五岁半。
长明曾在家宴上与他打过几回照面,除了第一次,后来见面皆是唤的郑将军。
第一次见时,她才十二岁,性子有些跳脱,在家宴上坐了会儿便离席去点灯笼。
“听说若男子和女子一起灯笼,便能结两姓之好,长长久久!”
璃书抱着灯笼跑过来。
“你小心点。”
璃书脚步趔趄,琉琴扶住她。
长明笑笑,她年龄尚小,还并未有要同哪个男子长长久久的想法,只盼每天都能有趣事便好。
她第一次点灯笼,琉琴和璃书也未曾点过,三人好一通手忙脚乱,竟然将近处的树枝点燃。
正巧喝了酒出来透气的郑时映看到了,彼时的他不胜酒力。
少年手脚利落,迅速解下貂毛,将火扑灭。
长明认出他,是母后提到的郑时映,她连忙道谢:“多谢表叔。”
听到她的称呼,少年微愣,立马又反应过来:“臣不敢当。”
见她似乎要争辩什么,他道,“公主玉体娇贵,用火定要小心。”
说着,郑时映接过璃书手中的灯笼和火把,轻松地将灯笼点亮。
烛光映在他饮酒后微红的脸,勾勒出少年五官。
这是长明和他所见的第一面,后来再见面,都只是问好过后,便错开。
他的酒量越发见好,再没有见他酒后泛红的脸。
长明也许久未点过灯笼了。
不过,郑时映也并不是她的亲表叔。
郑家世代为将,嫡系一脉,外祖父郑老将军只一位发妻柳氏,柳氏育有一儿一女。
早年间算过,称郑家将有玄龙傍身,不久女儿便嫁给二皇子,紧接着又成为太子妃,官眷们面上不说,私下暗自猜测,玄龙应当是太子妃将来的儿子。
但柳老夫人的小儿子却尚未成亲便战死沙场。
儿子去世不久,丈夫镇国大将军又得了重病去世。
嫡系一脉,便只剩下如今成了皇后的女儿。
皇后娘家岂能衰弱?
柳老夫人人到中年,先后丧子丧夫,伤心欲绝几日,又念及女儿,强打起精神,决定在宗室过继个儿子,撑起嫡系门楣,过继的儿子就是郑时映。
郑时映六岁过继到柳老夫人膝下,对他的成长经历,长明略有耳闻。
郑时映出生于郑家一个没落旁支,母亲于他两岁时因病去世,没过多久,父亲又染了重病,缠绵病榻几年,时日不多。
柳老夫人也正在此时打听到他,她又亲自去看了看,同他父亲聊了好一阵。
临走前,摸了摸郑时映的头。
没过多久,郑时映的父亲便离世了。
柳老夫人亲自操办了他的后事,然后将郑时映接到家中。
开始以嫡子的行为准则要求他,见他基础薄弱,又立刻请了名师,文武皆是严格地教导。
好在郑时映不负期望,习得文武双全,十六岁以士卒的身份上了战场,快速晋升,又于前线立下战功。
大祈己经很久没有善战之将,朝堂上站着的皆是年迈的老将,正是武力后继无人的时候。
十六岁的郑时映杀出,让皇帝大喜,大力赞扬郑家的将门风骨,封他为银鞍将军。
一时之间,郑家少年将军风光无两。
后来,他又陆陆续续上过不少战场,战功显赫。
去年北方忽然内乱,换了可汗。
竺丽新可汗不知是哪里杀出的枭雄,上位后试图向大祈扩张。
近两年,屡屡向大祈进犯,边境百姓不堪其忧。
皇帝希望自己做个明君,名垂青史。
思前想后,分析大祈的战力和北边的战局,又将为数不多的将领来回打量,终于决定,派定国公赵复礼和银鞍将军郑时映出征。
本以为竺丽不足为惧,最多不过三月,大祈军队便能凯旋。
谁知竺丽新可汗实在狡诈,与大祈打得有来有回,如今竟然传回战败的消息。
“陛下……陛下驾崩!”
周太医的声音将长明拉回现实,她朝床榻看去,看见母后跪在榻边,看不清她的眼神,只见脸颊上的两行清泪。
不过片刻,郑皇后整理好心情,让江问快快去请张相国入宫,让另一个侍卫去请吴相国。
长明垂头,正附和着落泪,脑子一片混乱。
郑皇后没有分心管她,又派宫人向各宫报信。
吩咐完了,郑皇后朝身边的苏掌事递了眼神。
苏掌事颔首,朝身边的小宫女桃喜耳语几句,桃喜点点头,离开宫殿。
见桃喜离开,郑皇后才收回视线。
长明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宫女的离开,她仍旧垂头,泪珠滴落到烫伤的手背,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。
“公主。”
大宫女琉琴小声唤她。
长明侧首,琉琴从衣袖拿出烫伤膏。
长明接过烫伤膏,听见琉琴解释:“方才请太医时,奴婢顺便向小周太医要的。”
长明抹着烫伤膏,闻言点了点头。
小周太医是周太医的孙子,年十八,刚入太医院,暂时只做抓药的事,偶尔会随着周太医一起替皇帝查脉。
片刻,如妃何氏拉着女儿陈昭宁赶到。
因为突然收到宫人报信,她们只匆匆裹了厚披风,发髻也未来得及做梳理,稍显凌乱。
如妃的眼眶通红,耳垂因为受冻而发红,看上去楚楚可怜。
昭宁站在她身后,五官与母妃生得颇为相似,一样的我见犹怜。
不一会儿,小公主陈元慕也到了。
她的生母是个小官家的女儿,入王府做了侍妾,后抬为贵人,在元慕十岁时病逝。
元慕年龄较大,便没有宫妃抱养。
郑皇后留意着,平时对她多加照顾。
长明瞧去,元慕也只裹了件披风,仔细看去,与如妃母女的衣着相距甚远。
长明微微蹙眉,想着过几日让尚衣局再送一些御寒的衣服到元慕宫中。
元慕环视一周,找到了她,远远地打了招呼。
长明到底还是为父皇去世有几分难过。
她是王府上的第一个孩子,彼时父母成婚不久,感情和睦,她也得到了颇多宠爱。
但后来如妃入府,诞下女儿,昔日的父爱越来越少。
正思索着,幼弟陈盛琪终于赶到。
皇帝子嗣伶仃,只有三女一儿。
儿子虽是王府丫鬟所出,但其生母生下他不久便病逝,于是他便被抱养到嫡母名下。
唯一的儿子,又勉强能算中宫所出,被封太子便是板上钉钉的事。
陈盛琪如今九岁,旁的世家公子都懂事的年纪,他却不然。
只见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皇帝跟前,大哭起来,未向皇后见礼,更是失仪。
半晌,陈盛琪声音渐弱,张相国也终于被江问搀扶着赶到。
他的衣服稍有褶皱,白发也有些凌乱,显然是己经就寝,听到宫中传讯,立马起身的。
张相国是大祈第一官,历经三代皇帝,入阁拜相两代,还曾为两代皇子授课。
如今己是花甲之年,不再为皇子授课。
但在父皇初登基,仍旧请了张相国作长明太傅,长明便还能有幸能拜他为师。
“拜见皇后。”
张相国朝郑皇后行礼,免礼后,他开口询问周太医。
知晓皇帝是因气急攻心而亡,他沉默片刻,方又询问皇后:“陛下可曾留话?”
郑皇后看向阴影处的太监总管季元,见他俯首,她默了默,点头。
正好吴相国风尘仆仆地赶到宫殿,吴相国的官位仅在张相国之下,由皇帝一手提拔而成。
他二十西登科,为官三十载,前十年不得重用,在皇帝的青睐下,才步步高升。
骤闻陛下驾崩,老泪纵横。
待吴相国略微平复后,郑皇后开口,让季元去取诏书,同时请他们二位相国到偏殿说话。
季元领着他们去了偏殿,待他们入了偏殿,他合上殿门,退到角落。
长明先前侍奉父皇喝粥,还未用晚膳,琉琴和璃书为贴身宫女,也陪着她未用膳。
她看向琉琴,琉琴立马上前,长明小声嘱咐道:“你和璃书先后去吃些点心,低调些。”
闻言,琉琴小声道:“公主也还未用膳呢。”
长明微微摇头,琉琴默了默,退到一旁,同璃书耳语几句,璃书便悄悄离开。
长明收回视线,听见陈盛棋身边的宫人焦急却又小心翼翼的声音:“殿下,再撑一会儿,这个时候不能睡着啊。”
而后是陈盛琪几句不耐烦的责骂。
等待许久,郑皇后终于回到正殿。
季元捧着诏书跟在其后,站定后,他展开诏书,念着冗长的一段。
长明垂眸,听着诏书的意思:陈盛琪继位,念其年幼,由张吴二相辅佐,皇后郑氏晋为太后,垂帘听政。
陈盛琪立马清醒过来,脸上泛起不合时宜的光彩,抬头看见郑皇后微微蹙眉,略微收敛。
小太监轻轻碰了碰他,他才谢恩。
众人神色未变,皇帝只有这一子,陈盛琪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,整个诏书都合乎常理,他们心中也没有多少波澜。
只是郑皇后和张相国心底担心,新帝年幼,只怕南边那位盘踞一方的福泽王蠢蠢欲动。
陈盛琪似乎有些得意忘形,开口下了第一个指令,让众人回宫休息。
却无一人敢动,陈盛琪脸色一变,正要发怒,又听见郑皇后开口,陈盛琪只能颔首。
众人这才行礼告退。
出了宫殿,璃书赶忙递上几块点心,长明摆手,她己经不觉饥饿。
回头看见元慕也出来了,长明示意璃书,璃书将长明的暖手递给元慕。
元慕知晓皇姐的好意,接过,诚挚地道谢。
回到珠玉宫,长明忽觉疲惫,她抬头,枝头的积雪落下,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位表叔的背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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